满庭芳
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有一段故事,据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三引《艺苑雌黄》说,元丰二年()五月,秦观到会稽(今浙江绍兴)省亲,看望祖父和叔父,和郡守程师孟结识,两人相处得很好。程师孟把他安顿在蓬莱阁居住。秦观经常出席程师孟举办的宴会,对一个美丽的歌妓心生爱意,那歌妓对秦观也颇爱慕。这年初冬时节,秦观离开会稽,未免依依不舍,在临别之时,写了这首词作为纪念。这是秦观最有名的词作之一,因为第一句“山抹微云”,他被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既然有衰草,说明至少是秋天了。“抹”字、“黏”字用得很好,把暮霭苍苍遮断山脉、衰草无边无际与天相接的景况描写得十分传神。如果直说“山掩微云”、“天连衰草”,那就意境全无了。“黏”字这种用法是化用古人成句,如韩愈文《祭河南张员外文》“洞庭漫汗,黏天无壁;风涛相豗,中作霹雳”,形容洞庭无边的水波和天际相接;而唐代张祜的诗“草色黏天啼恨”则是形容春草碧连天。古人诗句类似的还有黄庭坚“远水黏天吞孤舟”、赵文昇“玉关芳草黏天碧”等。但秦观这一句无疑用得最为凝练传神,他自己对此也比较得意,还把“山抹微云,天黏衰草”这两句化用在自己的《与子瞻会松江得浪字》诗里:“离离云抹山,窅窅天黏浪。”“画角声断谯门”衬托出了环境的清冷。“画角”,管状乐器,出自西羌,声音哀厉高亢,古代傍晚时分城楼吹角,用以报时,画角声停止,点明时间已是黄昏;“谯门”就是谯楼,可以登上眺望、报时间的更鼓楼,楼下有门,故也称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词人在一片画角声笼罩的傍晚将离开会稽,依依不忍,却又不得不离去。他摆下酒宴,和恋人告别。觥筹交错之际,不免想起了诸多往事。他在会稽时住在程师孟安排的“蓬莱阁”上,在这里他们共度了一段好时光,但是这一切都将随着词人的离开而成为“蓬莱旧事”,化为片片过眼烟云,以后也只有空自回首了。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这几句是有名的写景佳句。他们纵目四望,见远处碧水环绕着孤零零的一个村落,成千上万只寒鸦在村落的上空盘旋,天际斜阳有气无力地高挂着,丝毫不能散发温暖。这种孤凄的景象正适合衬托离人的心情。如果一对有情人久别重逢,无论景物多么萧瑟,他们的心中也是和暖如春的,或许在他们眼中,再萧瑟的场景也蕴涵着融融春意。但像此际黯然分离的时候,同样的场景触发的心情显然就完全不一样。这三句在艺术上也非常出色,巧妙地化用了隋炀帝杨广的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除了缺少斜阳,这两句诗与秦观词的意象完全一样。但杨广诗中这两句的前后诗句都平平无奇,堪称有句无篇,虽然写作时间在前,却要靠秦观的化用,其妙处才得以彰显。这充分说明了秦观艺术造诣之高。宋代诗人晁补之曾经盛赞这三句说:“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可见它的魅力。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销魂”虽然只是短促的两个字,却好像一次情感的突然宣泄,把读者从作者极力渲染的凄清意境中唤醒过来,从而注意到作者的心情波动。“销魂”本义是魂魄消散,它既有极度欢乐的意思,也有极度失落的意思。因为两者都是情感的极致,都好像魂魄飘荡无存,自己无从把握。在这里,作者用的是后一个意思。他现在极度伤心,因为“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暗示他要和心上人正式分别了。“香囊”和“罗带”都是古代定情的信物,现在既然要分、要解,说明情从此逝,再不可追。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面对此情此景,词人不禁慨叹:这样的离愁别恨给对方带来了何等的惆怅,而自己也只留下了一个薄幸寡情的声名。语气中既有自责,又不无自我怜惜。“青楼薄幸”出自唐人杜牧的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这样自嘲,是带着空有大志而不得驰骋的怨愤的,因为无法施展抱负,才只能躲在男女情爱之中,但现在连情爱也要变成一场空,徒留薄幸之名。秦观借用杜牧诗,也带着同样的自嘲心情。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从此一去,不知有情人是否还会相见,何时相见。他们正在伤怀感叹、为之落泪的时候,望见城楼上一片灯火,天色已经晚了。时间上与上阕的“斜阳外”产生呼应,暗示在不知不觉的悲怀之中,时间已然流逝。
这首词的内容可归入“艳情”一类,但把艳情写得如此婉转凄恻,荡气回肠,则使人不得不惊叹作者艺术功力之深厚。有学者认为,这首《满庭芳》是秦观长调中的压卷之作。这首词在写景炼字方面极为出色,起句便是一组工稳的对仗,“抹”、“黏”两个字用得尤其精妙,将微云截山、碧草界天的场景写得历历在目。据说有一次他的女婿范温出席一个贵人的家宴,贵人家有一个得宠的侍女,擅长唱秦观的词,她对范温连瞟都没瞟一眼。范温生性恭谨,也不多说一句话。等酒宴到了高潮的时候,那个侍女才指着范温问:“这个郎君是什么人?”范温赶紧站起来行礼说:“我乃是您所唱的‘山抹微云’的女婿。”此言一出,酒宴上的客人们都哈哈大笑,为之绝倒。由此可见秦观这首词的名气。
苏东坡也很喜欢秦观的这首词,曾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但苏东坡对这首词也不是完全满意,认为其中有些部分写得像柳永之词。秦观从会稽来到东京,拜见苏东坡。苏东坡先夸奖他说,现在都城里都在传唱他的“山抹微云”之词,秦观表示不敢当。但苏东坡又说:“没想到离别之后,你却学柳七(指柳永)作词。”秦观知道苏东坡不喜欢柳永,认为柳永的词作有时过于香艳萎靡而且俗俚,赶忙辩解道:“我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也不至于像柳永那样吧?”苏东坡说:“‘销魂。当此际’,这不就是柳七的口吻吗?”秦观无言以对,愧赧称服。不过这首词已经唱遍天下的歌楼,不可能再收回修改了。那么苏东坡对这首词到底喜欢与否呢?他总体上应该还是喜欢的,任何发自肺腑的作品,不管如何香艳,总能打动人心,晏几道的艳词不是连著名理学家程颐也为之心旌摇摇,赞为“鬼语”吗?苏东坡之所以还要批评秦观,是因为秦观是其最得意的门生,对其的长处要夸,对其的不足之处也要提醒,以免他真的像柳永那样往香艳俗俚的路子上走,则深情不免变为滥情,感人不免变为肉麻。东坡这种微妙的心理,可以理解。
由于这首词写得极为哀婉凄恻,所以有评论者认为这是秦观遭贬之后的作品,不过这种说法并不可靠。文人填词渲染悲情,不一定都要联系到自己的身世。况且有的人天性多情多思,就算出身富贵,写出来的作品也免不了纤弱哀婉。北宋宰相晏殊的儿子晏几道,别号小山,可谓出身大家,可是他的《小山集》,大部分都写得哀婉动人;清朝的纳兰容若,也出身宰相之家,可是他的《饮水词》也满纸弥漫着低徊伤感。秦观和他们无疑是一类人。清人冯煦《蒿庵论词》谓:“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把秦观和晏几道划为一类,可谓卓识。
虽然历来评家都对这首词赞不绝口,但也有例外的意见。有人就认为它“情景间未能匀称”,因为“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这些都是缠绵悱恻的情景;而“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则另是一种豪迈苍凉的情景,二者交错出现在同一词中,不太协调。这种说法虽也有一定道理,但苍凉的情景和悱恻的情景两者本来并非绝对不能并存、相通,这种意见不足以减弱这首词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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