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今人沈祖棻以为作于宋哲宗绍圣元年贬离汴京之际,实误。揆之少游生平,神宗元丰二年,他曾与杭僧参寥子一起搭乘苏轼出知湖州的官船南下,到湖州后于五月中换船至会稽,省大父承议公及任会稽尉的叔父秦定。郡守程师孟慕其文名,馆之于蓬莱阁,从游六月,相得甚欢。岁暮还里,临行有《别程公辟给事》诗云:“裘敝黑貂霜正急,书传黄犬岁将穷。买舟江上辞公去,回首蓬莱梦寐中。”此词所写情景与此诗相合,有诗中之“买舟江上”,故有词中之“暂停征棹”,而“寒鸦”等景象,亦可证词作于暮冬也。
词一开头即描写了会稽城外的冬景。词人初到会稽时,正逢夏季,他看到的是:“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望海潮·越州怀古》)可是此刻离开越州,山水也变得黯淡了:“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这里不是纯客观地描写自然景物,而是随着词人主观感情的变化,使自然景物呈现出相应的色彩。在美学上此谓之“移情作用”。会稽山抹上一层淡淡的云彩,也是词人心头蒙上一层阴云的反映。漠漠荒原铺上一望无际的衰草,其情味虽不似“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但那枯黄而又纷乱的景象,也象征着词人凄苦的心境。有人以为少游善于炼字,开头二句的“抹”字、“粘”字(按汲古阁本“连”作“粘”),用得极工。如《词林纪事》卷六引钮玉樵云:“少游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其用意在抹字粘字。况庾阐赋浪粘天,张枯诗草色粘天恨’,俱有来历。俗以‘粘’作连,益信其谬。”实际上他没有完全说对,“抹”字“粘”字固有它的好处,着一“抹”字便令人感到词笔如同画笔,在会稽山上轻轻地一抹,这山便染上淡淡的云气,若隐若现。词人喜用并善用“抹”字,在《泗州东城晚望》诗中也写过:“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那时他应试不中,归途经泗州,因背着夕阳东望,所以林外青山,鲜明如画。
在《与子瞻参寥会松江得浪字》诗中,他又写道:“离离云抹山,窅窅天粘浪。”诗作于赴会稽省亲之途中,所见为古吴淞江一带景色,以“抹”字形容湖州山上微云,亦恰到好处。此词由于“抹”字前无状语,相比起来显得用墨较淡。至于“连”字,后世改为“粘”字,自然更富于形象性,似乎远方的衰草与四垂的天幕粘合无间。此字虽然前人也用过,并称之“俱有来历”,但据淮海词最早的刻本——南宋乾道癸已高邮军学本,原作“天连”,故不可遽改。今人周汝昌说得好:“粘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是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一也就是显得太吃力。”《唐宋词鉴赏辞典》它不如“连”字来得自然贴切。少游词的妙处本来在于自然而然,“如花初胎,而少重笔”(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若着一“粘”字,便觉用笔太重而破坏了它的整体风格,更何况原本就作“连”字。
古人填词,多重发端。大抵起句便要寄寓所咏之意,不可泛入他事。此词发端无一闲笔,常被词坛推为范例。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诗重发端,惟词亦然,长调尤重。有单起之调,贵突兀笼罩,如东坡‘大江东去’是;有对起之调,贵从容整炼,如少游‘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是。”所谓从容整炼,是指语调从容不迫,字面工整凝炼。“好比名角出台绣帘揭处,一个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场‘笼罩’住”(周汝昌语,引同上)。试加吟咏,便能体会个中妙处。
“山抹”两句,写眼中所见,已足伤怀;“画角”一句,写耳中所闻,尤堪肠断。画角乃军中号角,发声亢厉,常于清晨或傍晚吹奏。陆游《沈园》诗云“城上斜阳画角哀”,也是咏会稽,可供参证。谯门,即城门楼,为城防守望之处。因为此词乃写词人与一位歌女饯别,故谯门是指饯别地点在距城门楼不远之处,而“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则正面写饯别,虽是实笔,却是全词的关键。它好比演戏的舞台,一切人物在此登场,一切景物都在此显现,一切离情别绪都在此抒唱。前人论词有“词眼”之说,这两句映照前后,不妨称做通体之眼。柳永《雨霖铃》词云“都门帐饮无绪”,情景和这有些相似,所不同的是一为“兰舟催发”,加强了主人公内心的矛盾;一为“暂停征棹”,深化了主人公内心的感情。船将远行而被暂时留驻,一瞬间欢娱反而带来无尽相思;酒系离樽而聊且共饮,点滴入唇必将化作一腔酸泪。语虽简炼,情却深永,词人可谓深于情而擅于词矣!
词中用了实笔,必须继之以虚写,否则将会显得粘滞,缺乏空灵。故至“多少”二句,即宕开一层,实为虚,变粘滞为空灵,并使前文造成的低沉的声情得以稍稍振起。沈祖棻《宋词赏析》认为““蓬莱旧事即指在京城的一段生活而言”;而蓬莱便是借指秘书省。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唐宋词选》及俞陛云《宋词选释》则认为蓬莱是指“海上仙山”、“蓬岛烟云”,皆未深考。按蓬菜乃指会稽卧龙山上的蓬莱阁,阁系吴越王钱所建,见《会稽续志》。宋严有翼《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席上有所悦,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纷纷是也。少游在《别程公辟给事》诗中也说道“月下清歌盛小丛”,盛小乃唐代越州歌伎,此处则借指少游在蓬莱阁中有所悦而“眷眷不能忘情”的那个歌伎。这一切非但可证明此词系元丰二年暮冬作于会稽,且可说明“蓬莱旧事”乃指与一位歌伎的恋情。如果说“山抹”两句写的是实境,那么这里则以虚笔写如烟往事,由实而虚,前后映射,凄迷恍惚,令人感到无处不是烟需、无处不是离愁了。
由于前面作了充分的铺垫,于是进出了“斜阳外”三个警句。词人同门友晁补之评曰:“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诗人玉屑》卷二十一)所谓“天生好言语”,是说其出语自然,纯乎天籁,全无矫揉做作、人工雕琢的痕迹。这样的好言语,殊不知亦有所本。《艺苑雌黄》云:“子在临安,见平江梅知录云:隋炀帝诗云:“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用此语也。”文学史上常有这样的现象:有些诗句在原来的诗篇中并无光彩,而一入词中,便成佳句。晏幾道《临江仙》之用五代翁宏诗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如此;少游这里也是如此。
因为词与诗体性不同,词大多偏柔,此类诗句融入词中,便觉声情婉美,别饶佳趣。其在诗中,或因格调不,或因与前后情境不太磨合,遂如珠埋荒秽,光泽自泯。清人贺贻孙评此词云:“余谓此语(按:指‘寒鸦二句)在隋炀帝诗中,只属平常,人少游词特为妙绝。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用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诗筏》)这里揭示了创作上的一个秘诀,就是说隋炀帝的诗把两种情景分割开来,破碎不成境界;而少游词添上“斜阳外”一句,将天幕上的寒鸦、地面上的流水孤村融合成为一个布局错落、意境完整的画面。再加上改为长短句的形式,使其节奏鲜明,疾徐有致,带有优美的音乐性。于是,它就像一幅有情有景、有色有声的“佳图”。在这里,不仅显示出词人“点化之神”,而且表现出词人将诗情画意谱入宫商的绝妙技巧。在宋代词人中,可谓实罕其匹。词的上片较为朦胧含蓄,至换头初始点明别情。“销魂,当此际”,曾被东坡讥为“柳七句法”,近于尘俗,然亦有所本。
梁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词人用事如同己出,不见丝毫痕迹。下句“香囊”,即俗所谓荷包,常佩于人身。《世说新语·假谲》载:“谢遏年少时,好着紫罗香囊,垂覆手。繁钦《定情诗》云:“何以致叩叩,香囊悬肘后。”宋时男子也许沿旧习系香囊,类似现代人用香水,故少游如此说。“罗带”,即香罗带,古代常用以缔结良缘。韦庄《清平乐》:“惆怅香闺易老,罗带悔结同心。”林逋《长相思》:“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皆可证。此词写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是写离别的具体化。“多少蓬莱旧事”,通过这一“分”一“解”,便都告以结束。香囊只能“暗解”,隐隐透露出二人身份的难以公开;罗带唯有“轻分”,表明爱情上的结合终不可能。字面上是“轻”,含义却极沉痛,因而逗引出“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一句,在充满感喟的语气中,蕴含着一腔负疚之情。透过字面,还有一层更深的意蕴,即清人周济所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宋四家词选》)。所谓“身世之感”,乃指仕途偃蹇。少游作此词时已三十一岁。去年赴京应试,落第而归;至今只能依靠亲朋,流连艺苑,故化用杜牧《遣怀》诗“赢得青楼薄幸名”,借以自嘲和自哀。因此我们欣赏此词时,不能仅从艳情着眼,还应结合词人身世加以玩味。
伤离别,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题材,而少游此词却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且抒情的深度又超过一般作品。如“此去何时见也?襟上空惹啼痕”,离情似已抒写到极点,在一般词人笔下,似乎难以为继;然而这里却出现了更为精彩的词句:“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对于这结尾三句,《蓼园词选》引明人沈际飞评曰:“人之情至少游而极,结句已’字,情波几迭。“高城”句化用唐欧阳《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中“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二句,暗喻所欢业已离船回城,词人翘首远望,唯见城中灯火阑珊。无限伤情,完全渗透在这迷茫而又闪烁、梦幻也似的情境之中。词人此时的情感复杂而又微妙,在灯火已黄昏”中着一“已”穷余味字,则使几迭情波荡漾不尽,留有无在北宋词坛上,柳创制并发展了大量慢词,至东坡、少游,慢词在艺术上更臻于完美。柳永的慢词,不仅有的涉于狎媟,而且往往“铺叙展衍,备足无余”。
东坡的慢词多豪放,有的气势磅礴,有的寓以诗人句法。而少游的慢词,则多婉约之作,与他们不尽相同。他用小令笔法写慢词,故能情韵兼胜,委婉含蓄。这首慢词便是其中的代表。它从上片的寓情于景到下片的点破别情,曲折层深,犹如剥茧抽丝,委婉沉挚,昵人无那。为了加强这种曲折,词人不仅于一句中包含几层意思,而且在上下两片中用开合手法,如前片“多少”句是一开,“空回首”是一合;后片“此去”句一开,“襟袖”句一合。两个“空”字,字重而意不重,表现了一开一合的变化。虽然也有学柳的地方,东坡尝以为诟病,但总的来讲,东坡对他还是肯定的,如《艺苑雌黄》云:“其词极为东坡所称道,取其首句,呼之为山抹微云君。”这是词史上的一段佳话,常为后人所激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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