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羡他双蝴蝶,烂醉野草花
今日读诗,看见一篇文章,名为《南宋不知名诗人的一首精美古诗,提炼出游子归乡日夜兼程的脚步》,文中指的这不知名是南宋末诗人周密,而将周密列为“不知名诗人”,我不禁心中有些凄凄然。
不过,南宋诗人多多,如果李清照、辛弃疾和陆游为一等的话,吴文英、姜夔、蒋捷、张孝祥、陈亮、杨万里及范成大等人可为二等,而王沂孙、刘克庄、张炎、史达祖,包括这周密,自是可列三等,这三级诗人中,还不包括如岳飞、文天祥和朱熹这样特别之人,所以,说周密不知名,怕是有些不妥的。
文章作者说的是周密的《夜归》诗,他是将游子思归,更确切地说是将当今打工族回乡时的心情,映射到这首诗中,只是我觉得稍有牵强之感,说个标题党当不为过。
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磷依萤聚土塍;
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
这便是诗的全文,作者通过描写一位策杖归人,在雨后寒冷秋风中,趁着夜色一路前行,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前,看见在竹窗透出灯下补衣熟悉的身影,强列叩击着归客的心扉。
全诗通过流萤和昏月,伴着湿滑的泥路和竹窗漏来的灯光,将游子的艰辛白描般地道出,读之色泽凝重,寒意袭人。
作者周密是宋元间的文学家,他字公谨,号草窗,祖籍济南,南渡后,家吴兴,即今浙江湖州,祖父因随高宗过江,为亲信臣僚,任御史中丞高官,父为富春县令,工诗词,母章氏亦为大家闺秀,通文墨,所以,在这样环境成长起来的周密,从小便浸润在家学渊源的书香之中。
他自幼秉承家教,少以才俊见称,先以幕职出临安府,监和剂局,这是始出宋代的司药机构,是将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方剂,制作为“熟药”固定,但这期间的职务对周密而言显然不是太合适的。
后来的他蒙祖荫,除义乌令,但是不久便临安陷落,太后出降,小朝廷土崩瓦解,仅陆秀夫等人拥幼帝亡命天涯,周密遂归隐里居,一生不仕元人,以保存故国文献为已任,网罗采撷,着书立说,成就斐然。
他一生著作等身,所著达数十种之多,大部为前朝旧事,传世者如《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等等,可补史传阙文,为后世历代史家所重,年约66卒。
周密一生于仕途是乏善可陈,可谓郁郁不得志,按说他天赋过人,聪颖异常,工诗词,善书画,精鉴赏,谙音律,又离临安毗邻而居,可却终身布衣,不曾参加科举考试,这在看重出身的宋代是硬伤,原因为何不得而知,也许他所学并非应考之必需,抑或是不耻为之。
他30才出临安幕,后因忤大吏而辞官,看来亦是耿介之人,及任义乌令时已是45岁,可惜,不久便遭亡国之痛,于是遁迹不出,以传承国学典籍及记述本朝事迹为己任,专心著述,晨抄瞑写,涉暑经寒,“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直至终了。
周密在宋末之际是颇负诗句的,他曾与张炎等人结社唱和,群贤皆以翘楚视之,其词清妙明赡,隐隐有灵仙之气,属姜夔格律派遗韵,句辞优美,婉雅空灵,所作喻物托兴,音韵绵长,一如王沂孙所言,“能得姜夔飞仙之态”,故后人尊之为“草窗韵语”。
他是南宋末年雅词词派领袖,与吴文英并称“二窗”,词风亦有相近之处,但更多的是有姜夔炼字之功,而且色彩诡异,想象奇特,大有唐之李贺的灵异之风,在词史上亦被后世推崇,所谓“终推草窗、梦窗两家为此事眉目,非碧山、竹屋所可颉颃。”所以,他可以看作是宋末格律词派的代表作家。
采绿鸳鸯浦,画舸水北云西。槐熏入扇,柳阴浮桨,花露侵诗。点尘飞不到,冰壶里、绀霞浅压玻璃。想明珰、凌波远,依依心事谁寄。
移棹舣空明,苹风度、琼丝霜管清脆。咫尺挹幽香,怅岸隔红衣。对沧洲、心与鸥闲,吟情渺、莲叶共分题。停杯久,凉月渐生,烟合翠微。
我们从这首《采绿吟》就能体味到他的炼字功力,这是他在西湖结社之时,同吟社诸友共游西湖时所作,文士相聚,丝竹萦耳,泛舟举觞,舞女盈前,在这美景美色的熏染中,词人情不自禁,遂把酒吟哦。
词中的动词运用极为给力,或“入”或“浮”或“侵”,将自然之景物化为情感对象,槐香伴柳荫,荷莲共翠薇,那清澈的湖水,和着轻风,带着丝竹,伴着幽香,将周遭点染得唯美无比,充分表现了当时词人恬淡闲适的心情,实为词作中的大手笔。
及至清代,“二窗”声誉大涨,如大学者陈迁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就说,“梦窗、草窗大致相同,昔人已有定评。然两家之师白石,取法皆同,但梦窗高处人不易知,草窗高处一望而知,此其同而不同者也。及细按之,其实梦窗何尝沉晦,人自领略不到耳。草窗亦不仅轩豁呈露,其骨韵之高,仍与梦窗无二,真一时两雄也。”
其实,他并非是一位专业词家,而是一位“职业江湖雅人”,他虽与王沂孙、张炎和蒋捷并称“宋末四大词家”,但是,如果从词家知名度来说,他的名声应该是最低的。
那几位于词不说是专家,至少是主要艺术表现手段,而周密则不同,他兴趣广泛,于诗词、书画、碑帖、古玩等各方面都是行家,可说是如后世张岱或文震亨一般的大玩家,诗词对他来说只是众多爱好中的之一。
他最大的爱好其实是藏书,这缘自于祖孙三代的人努力,也是家传,曾在吴兴家中盖有“书种堂”、“志雅堂”及“浩然斋”数座藏书楼,藏书四千余卷,常校雠其中,并编撰有相关书目,如《志雅堂要杂钞》等以记。
藏书楼中亦收藏有金石宝器近两千余种,对自己的这些宝贝他是珍爱无比,曾撰《云烟过眼录》记载当时各家及自己所藏的奇珍古玩,其中亦有不少书画评论方面的相关内容,可以说是继李清照《金石录》后收藏界的又一巨著,可惜,在元人来袭之时,他的收藏全数散失,建筑亦毁于兵火。
他于笔记亦有着极高的造诣,其文笔老辣,引经据典,其所著实为笔记体史学著作,而他的散文水平也是一流,而他作词时,往往写有长序,从中亦能体味出行文的特色。
下面便是他在《三犯渡江云》一词中写的序言,感觉比原词要好出几番去,虽长,实不忍心裁剪,故而全文录之。
“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喜余至,拥裘曳杖,相从于山巅水涯松云竹雪之间。酒酣,促膝笑语,尽出笈中画、囊中诗以娱客。醉归船窗,紞然夜鼓半矣。归途再雪,万山玉立相映发,冰镜晃耀,照人毛发,洒洒清入肝鬲,凛然不自支,疑行清虚府中,奇绝境也。朅来故山,恍然隔岁,慨然怀思,何异神游梦适。因窃自念人间世不乏清景,往往汨汨尘事,不暇领会,抑亦造物者故为是靳靳乎。不然,戴溪之雪,赤壁之月,非有至高难行之举,何千载之下,寥寥无继之者耶。因赋此解,以寄余怀。”
一篇诗序,竟如一篇感人的散文,不仅行文优美,而且内心感受的描述也很动人心魄,让人一看此序,便有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韵,宛如一幅山中隐士踏雪访友图,将朋友们欢畅心情描绘得是很是生动,真让人羡慕不已。
他不但自己写散文,还曾收录前人片断散文的辑录为专集《澄怀录》,这也缘自于他的崇尚自然的心怀,所收之文多以古人写自然风光或田园生活方面的内容,这与其对林泉高致雅志相契合,可以肯定,如无周密这样孜孜不倦地收集,这些不成章之文怕是早已轶失殆尽了。
他存世的词并不多,仅区区百余首,收在《草窗词》中,其词远祧清真,近师白石,在同时期的词人中获赞颇多,比如周济曾云,“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蹬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搂。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
这首词名为《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此时临安已陷,宋室殆亡,他自剡还,与王沂孙聚别,登临古阁,感慨万千,王作《淡黄柳》,中有“翠镜秦鬟钗别,同折幽芳怨摇落”,周密亦感故国沦亡,一诉衷肠。
“苍茫感慨情见乎词,虽使清真、白石为之,亦无以过,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这是后人对此词的评价,亦被视为他词中的压卷之作,虽是一首“俯仰千古悠悠”的怀古题材,却是怀古伤今,悲亡国之感,兴造化之叹。
云黄天淡,残雪沙寒,古松虬斜,深谷幽涧,崖阴苔老,茂林障烟,这一系列的景致,将一个本是游览胜地的蓬莱阁,完全地陷入了那深深地寒意中去,这是作者心境的真实写照,字句间,那寂寞伤怀之情,如杜鹃泣血般,带着声声泪,洒向了那故国山川。
江山易主,衣冠左袵,作者登临高阁,不禁思绪万千,岁华晚,白雪飞头,壮心已失,空对好河山,谁与我共?心底唯老监,词人想象着那一生喜气的贺知章,是否能与之共唱,一消悲恸愁肠,更想着如范蠡一样,泛舟五湖,融入那不为人知的水色山光。
此词对国破家亡的彻骨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先是在冷艳的词语,极力赞美山川之美,但是,秦鬟妆镜被辜负,空惹了一片清愁,他将这悲慨由今而古,由实而虚,向空处寄情,使沉痛之情在含茹吞咽之中又转深了一层,不愧为一阙绝妙好词。
周密一生是不仕元廷的,而且他对故土有着深情地眷恋,这可能缘自于家人的故乡情结,他们一家是从山东济南来吴,其父曾言,“我虽居吴,心未尝一饭不在齐也。”可见他们一家人对故乡的怀念。
《鹊华秋色图》是中国书画史上有一幅名作,图上所绘乃济南景致,鹊山起势崔巍,华山绿秀如芙蓉,平川洲渚,红树芦荻,渔舟出没,远树茅屋,虚实相生,笔法潇洒,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
此画便是为由宋入元的赵氏皇亲赵孟,为解周密乡愁所绘,二人为好友,周密自小是在吴兴长大,从未回过原籍济南,而赵孟则刚从济南辞官归吴,有感于周密的故乡之情,遂作此画相赠。
不仅如此,他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为《齐东野语》,自署“历山周密公谨”,所以,爱国之情和故土之恋,始终在周密胸中萦怀不去,由此可以看出,亡国之痛带在他内心的沉淀,他是一位对恢复故土有着强烈愿望的爱国仕人。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当时众多的降元之人是深恶痛绝,对他们的一些不齿之事进行无情地揭露和嘲讽,一一记载于他的笔记之中,如椽巨笔过处,几乎是寸草不生,最受打击的莫过于时任严州知府的大名士方回。
方回是大诗人,亦是一任地方朝廷高官,同当时绝大多数州守一样,在元人强大的军事压力下而降元,也许是文人相轻,也许是所崇派系之争,他在病榻上隔空“口撕”方回,让这方大诗人永远地钉在了小人的系列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尽管有很多事是属一家之言,肯定是有道听途说或编撰之感,不实之处多多,然而方回并未有所回应,也许方大学士觉得“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不屑于作出反击罢了。
但是,周密虽是一在野文士,硬是生生地将这方回弄得来是体无完肤,遗臭万年,文人的一支笔变为杀人刀,其威力之强大,让人惊叹,从中也能看出周密著作的影响力有多大!
周密能词亦能诗,钱钟书先生曾把“四灵”等人的诗与周密进行比较,说他们的诗“使人想到花园里叠石为山、引水为池,没有真山真水的那种阔大的气象,而周密的诗更使人想到精细的盆景。”
这其实就是委婉地批评了“四灵”的诗风,尽管费尽了精神,终不得山水之神韵,当然也赞扬了周密,小景怡人的盆景,如立体的画和无声的诗,是能给人带来美感,更有着阔大的想象空间。
吟蛩鸣蜩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
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此首名为《西塍废圃》的确是首清新可人的作品,这是诗人来到杭州郊区一座废弃的园中池塘时,一时的兴起之作,构思精巧,境界优美,极富韵致。
秋蝉与蟋蟀,历来都是悲秋诗词中吟诵的对象,作者一反其意,用其愉悦和兴奋引来秋兴,色白如玉,清香沁人的白萼,再与花落池塘相合,一个美好的金黄秋季便全无伤悲之感了。
残荷夕阳,原本都是隐喻伤感的物象,荷叶如笠,如伞盖般托着金色的夕阳,鱼儿欢快地流动水中,在枯荷的枝杆中穿梭,如一幅《荷塘夕照图》的写意画,于是,便又引出了诗人理想化的诗兴。
人知鱼之乐,故能为鱼造境,而鱼偏又通人性,懂得诗人的欢乐,所以,此诗在秋兴中给读者以愉悦的心情,化自然为人境的构思,自是尽道人间美好。
麦垄风来翠浪斜,草根肥水噪新蛙;
羡他无事双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
常言道,心有诗情处处景,这首《野步》正是如此,麦浪、草根、新蛙、蝴蝶等等,全诗尽是寻常景物,但是,一个“翠”字,将诗的意境顿时翻出了新意,几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一般,实为全诗之“诗眼”。
寻常景物一旦搅拌在诗情中,便化为诗人眼前不一样的美好,被诗人钦羡的蝴蝶,双飞双栖;那惠风沐身的和畅,将诗人与野草花一同陶醉,读来心悦神怡,身心俱爽,直让人沉醉在这春风过处的花田草甸之间,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陶醉于勃勃生机的春天美景中的一个隐逸者形象。
周密这类的诗作还有很多,表面上看是有种隐者高人之风,但是如果细细品味便也能感觉到,这是他欲在审美境界中,以这种超然的心态来实现生命的超越之姿,以消解“士无以仕”的儒者之痛,落寞之感,以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一道,建构起诗人自己的审美人生。
观周密的一生,前半生沉沦下僚,最高只是一县令官阶,又逢元人铁蹄袭来,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只能远遁避祸,他入元不仕,为自己的心中的故国情怀,力守底线不失。
“凄凉怕问前朝事,老大犹存后世书”,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为留史实而奋斗终身,可惜的是,周密虽然著作等身,但却也大部散失。
因为当时是处于元人统治时间,于文化几呈毁灭之势,即使是那元曲和杂剧,也是百不存一,而那画无根之兰的郑思肖,不是将那《心史》藏于古井中,至明末之时方见天日,不然,怕也早已于世不存了。
作为由宋入元后的文人,大部如赵孟一样,被迫与元人合作,而如文天祥及谢枋得等坚持反抗之人,为数是极少的,代价也是很沉重的,至于如周密或蒋捷这样宋亡不仕之人,也是不多,但结局大相径庭,如蒋捷便是衣食无着,讨口剩饭都要千恩万谢,相比之下,这周密是幸运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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