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庆元五年(年)进士考试失败后,白石便绝意仕进,打算以江湖散客的身份终了此生。这个决定下得并不艰难,不过是收心敛性,回归往日的生活罢了,却也有着万分的不得已。但凡还有一线希望,白石也不至于全盘放弃。对这样的结局,他早有预感,心知肚明,而结局当真到来时,很难想象他真的能够心如止水地应对。
一直到他日后遇见辛弃疾,闻听那一场波澜壮阔、布满坎坷荆棘的人生时,内心的不平之情或许才能平复许多——如辛弃疾这般英雄虎胆的人,都难免于大好奋进之年赋闲隐居,无所事事,他姜白石又有何面目恨此生怀才难遇。
将白石的人生和辛稼轩的人生放在一起比照,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白石自己,一定也这样比照过。每个人活着,都是当局者迷,都需要借他人为镜,从中照见自己。
和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白石不同,辛弃疾是山东人,那里早在他出生前13年就已落入金国之手。绍兴三十一年(年),金主完颜亮挥军南侵,后方的汉族人民组织抗金义军,奋起反抗。当时,二十一岁的辛弃疾凭一己之力聚集了两千人,参加抗金斗争。次年,完颜亮在军中为部下所杀,金兵向北撤退,辛弃疾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这时,义军头领为叛徒所杀,导致军队溃散。辛弃疾听闻消息,以五十人之众闯入数万人的敌营,成功擒拿叛徒,交由朝廷处置,自此奉表归南宋。
年纪轻轻,便如此果敢决断,英勇壮慨,前途本当无可限量,事实上,宋高宗任命二十五岁的辛弃疾为江阴签判时,确实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主和的臣子,不愿再大动干戈的朝廷,把持朝政的权臣,“归正人”的尴尬身份,这些全都成了辛弃疾实现壮志的阻碍。洗雪国耻,收复失地,是他一生想要做的事业,偏偏至死都不能如愿,每一个阻碍看起来都那么坚不可摧。他用同样坚不可摧的抱负与之相撞,结果不过是两不相干:你揽着你的腐朽和醉生梦死赴一条死路,我拥着我永不妥协的振兴家国的梦想赴一条死路,谁也不知道哪一条路更好走。
白石自然没有辛稼轩的半分英雄气概,不曾如他那般,为家国振臂高呼,为一个崇高的理想粉身碎骨浑不怕,却能对他的命运感同身受。此时的白石,与南宋朝廷亦是两不相干:你自去做一场自欺欺人的糜梦,我自去行走那永远没有尽头的江湖——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英雄志士的命运与江湖清客的命运,其实并无太多不同。
嘉泰三年(年),在罢官赋闲近二十年后,辛稼轩终于被再度起用,以朝请大夫、集英殿修撰知绍兴府,兼浙江东路安抚使。任内,稼轩曾建造会稽秋风亭,写下《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词。彼时,白石与稼轩有交往唱和,于是作《汉宫春》和之。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俯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
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
——姜夔《汉宫春·次韵稼轩》
于稼轩,这次起用甚是难得,他本该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事业,然而宁宗一朝由权臣把持,他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以词中有“功成者去”语,流露出激流勇退的归隐之意。
这位“功成者”,今日尽管已垂垂老矣,激情难再,却有难以磨灭的功勋在身,有无论何时话当年都不减豪兴的英雄气魄在身,白石在朝堂受挫,退回江湖之远的举动,与稼轩自不可相提并论。所以白石只好在次韵词中“悔旧游、作计全疏”,自悔人生设计实在太过粗疏,以至于虚度年华,一事无成。
在稼轩面前,白石定是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平日里那些时常挂在心头的烦愁恼恨,仿佛也变得不值一提。他知道,稼轩虽然欣赏他的诗才,但是他们之间的这几场诗词唱和,在稼轩的人生中仍是无足挂齿的,英雄一生谱就的传奇当中,值得铭记的事件太多,不必、也无须腾出空间,特意去记下一个文坛晚辈、白衣词客的名字。而对自己来说,稼轩即使只是过客,也是人生中独一无二的过客。
这倒不是妄自菲薄,否则白石不会道出“公歌我亦能书”的慷慨之语。壮志不及,功业不及,至少在文才上,他可与稼轩并驾齐驱。在整个南宋,辛稼轩和姜白石,当是鼎肩而立、难分伯仲的两位大词人,如清代学者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中言:“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
他们都是将才气与人生血肉融合起来写词的人,各有千秋,不必非要较个高下。白石不会因为见了稼轩词中“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雄浑而自惭形秽,他的词中,也有一个浑然精巧、细腻深刻、清刚疏宕的世界,况且,只要他愿意,笔力雄健、气象恢宏的词,也能信手拈来。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
——姜夔《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
蓬莱阁在会稽卧龙山下,吴越钱镠所建,故而稼轩登临蓬莱阁怀古,自然就联想到了春秋时的吴越之战。当时,越国战败,范蠡向吴王夫差求和,献上美女西施,夫差后来沉迷享乐,越国则在越王勾践的带领下,发愤图强,后来终于一雪前耻,灭了吴国。所以稼轩《汉宫春·会稽蓬莱阁怀古》词中有“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之语,论范蠡西施旧事。白石和韵词中,则于首句言西施“一顾倾吴”,劈空而来,发千古兴亡之叹,仿佛是为不输稼轩,着意将辽远时空纳入笔端。
“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这样俯仰天地、纵贯今古、磅礴广大的词句出现在稼轩词中,当是寻常,而如“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这般既有豪气又饱含沧桑的词句,在白石词中却属异类。或许是沾染了稼轩的几分豪情气概,使一贯用语淡泊瘦峭的白石,也忍不住纵情一把,然而他“笑人间”的气韵,以及“只今倚阑一笑”的酸楚、疲惫,那种老夫无味的茫然和苍凉,是只属于他自己。
他不是不能写豪情,在应和稼轩时,苍天大地,万里江山,茫茫古今,也可被他写出雄浑气势,他平日里不写豪情,只是因为他的人生,并无豪情可写。他的一生,少时失怙,年轻时漫游,随后便是漫长的、落魄的流浪,不曾经历过家国大事,也不曾有过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若要写豪情,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吹一曲箫,写一首词,与文友会集,在浅山瘦水间徜徉,这才是他的生活。所幸,历史只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辛稼轩,同样也只成就了唯一的姜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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